李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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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了半天背景,又念了沉甸甸的圣旨,导游还站在景点门前热心介绍,大家却已急切地望着大门进口。现在,我们终于该进城逛逛了。

  

还真别说,如果没有向导的提示,我们不易看出一张城图与另一张城图的差异。几百年来的京城地图,都是同一张“凸”字脸,熟悉了,也感觉单调无趣了。《最新舆图》不但单调,而且得简则简。从南城的几张截图可以看出,上面的胡同街区,还不如《首善全图》上的详尽有神,四合院聚集的地方,连街道都懒得认真画直,更不要提看出地标性的建筑。

  

那么,这帝都,这张标榜“最新”的帝都舆图,新在哪里呢?这个问题,问到点子上了!可以说,它就是有新意,就新在单调的圈圈围城中,冒出了几块翻牌儿的新政地标,它们正是我要去逛的地方。

  

晚清的十年,新政喊了十年,你要说一点改变也没有,也真是不公平。特别是在光绪、宣统换届年间,在圣旨的指引下,王公大臣们出了重手,改革官制,新部院代替旧衙署,废除科举,操练新军,修订法律,鼓励农工商,新气象可圈可点。连列强都注意到近来京城气象的温润,纷纷派员到北京当朝廷的顾问,帮助推进政策的实施。例如在如何集中控制铸币与银行这一项议程上,英国、美国和荷属巴塔维亚,三次派出高级代表来京,帮助设计中央银行的机构设置,稳定银本位的大清在金本位世界的兑换信誉。

  

任何改革的第一步,都要由新机构、新牌子打前站,跟着是人事任免,开张办公,尽管这些戏前锣鼓,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,形式重于内容。但是,所谓改革,有时要的就是过程的隆重。新政时期的京城就是这样,又见“戊戌变法”时轰轰烈烈。只不过那时仅得百日,此番却经历了数年。时间的宽裕,足以使新政固化一些成果,新地标就成了其中抢眼的一大类。

  

《最新舆图》上北城详、南城略,从新政成果上看颇有道理。因为直到年,来自紫禁城的新政意图,集中体现在东城、西城的新地标上,基本没有崇文宣武什么事儿。更何况,在南城的胡同里,此时聚集着革命党与维新派的秘密活动,朝廷大员们深恐避之不及,地图上何苦要提及?

  

在东城西城找到这些挂牌儿新地标并不难,制图人便于看图人,把它们都涂成了桃红色。我想挑着说下面的几组,以偏概全,观察在一杆大旗下,京城在教育、军事、外交、工商等等方面发生的变化。这几组地标是,1)贡院与京师大学堂;2)兵部街与陆军部;3)总理衙门与外务部;4)大王府邸与实业学堂。两张与年的古旧《首善全图》上的对应片段,也被我裁剪出来,与《最新舆图》上的同一地点对对标牌。

1.  贡院与京师大学堂

在东城建国门内,正对着现在的古观象台,舆图上画了一红色的长方块,这里就是往昔学子们趋之若鹜的“贡院”。从明永乐十三年(年)开始到年,也就是说将近五百年,来自各地参加会试的考生,每隔三年,就要在这片天地里聚首一次,也叫“春闱”,为自己的官运整整禁闭三天。考上了就叫“进士”,也叫“贡生”,乡土小民便有了资格,马上致仕做官,把才智贡献给皇上的文官体制。放在现在说呢,这只是一个中等学位的考试,相当于今天的高中升大学的统考。北京举行统考,会设有许多考点,但那时全国就这么一个考点,同时能装九千考生应试,可见贡院入场券有极高的含金量。

戊戌年,选官要考八股文,成了变法“天字号”第一的攻击目标。耗到新政,取消科考的目标终于大功告成。是丙午年,皇帝有诏曰,所有乡试会试一律停止。《最新舆图》出现的年,贡院里举行了最后一场乡试。天子重英豪,文章教尔曹,俱往矣,一种官本位的教育将被另一个变种所替代。而红色的贡院,从此成了高墙围起的弃圆。年,占据北京的东北军阀张作霖把贡院拆的七零八散。在西人镜头中,有许多落寞贡院的遗照,露出九千个鸽子笼的一角。我喜欢晒的是下面这张地图。这壮观的全景,是个形象写照,文官们的出身,怎样搭建了大一统皇朝治理的脚手架。中央集权制度的建立与有效延续,离不开人人机会平等的公平科考。英国哲人罗素曾说,学而优则仕的科考,优于西方中世纪通行的贵族世袭制度。

世界潮流,浩浩荡荡,冲垮了贡院,催生新式学校。年也即是科考停止的两年前,大清颁发了圣旨,规定以后会考的贡生要想入职官府,譬如说当翰林院的编修、庶吉士,或是六部的中书,必须考一个“京师大学堂”的文凭,实际上是让新式教育弥补贡院身后的空缺,与传统官本位无缝接轨。学子们立刻心里明白,进士要不了两年,就贬值啦,要想涉足政坛,报效国家,必需寻找新的晋身阶梯。那么,到哪里去上这座新式学府呢?往景山东面一望,有一红色方块,面积约有贡院一半那么大,赫然写着的就是“京师大学堂”。它的前身是年设立的京师同文馆,后世即是名声显赫的年国立北京大学。戊戌变法的高潮中,25岁的梁启超为它起草了一份章程,亦获得了光绪的批准,中国现代教育因此产生了第一份学制纲要。

年时,大学堂已经分设十三学门,包括诗经、周礼、春秋左传(经科);中国文学、中国史学(文科);政治、法律(法政科);银行保险(商科);农学(农科);地质、化学(格致科);土木、矿冶(工科)。其实,此时的大学堂根本没有舆图上那么大占地,它的几个院校也不在景山附近。绘制者这样画,用心是想突出它在新式教育中的真实地位吧?

  

20世纪初年的年轻人,上不了京师大学堂,也不要紧。在舆图上还标出了一块一块红色,它们是法律学堂、陆军小学堂、实业学堂、艺徒学堂,等等。风声雨声读书声,国事家事天下事,声声事事,从此不要去东城的弃圆找寻,新式学堂向一代学子敞开了大门。

  陆军部与兵部

兵部是朝廷传统的御用军事部门,与其它五部一道,取址于千步廊的两侧。廊东有四部,吏部、礼部、兵部、工部。年以后,公使馆挤走了许多衙门,在洋圈圈的西墙给朝廷留出了一条街,叫“兵部街”,留的正是这座衙门的面子。

第一场鸦片战争,彻底暴露了大清的八旗制度与兵部设置,根本不可能与洋枪洋炮对峙。到曾国藩打太平军,湖南建了“湘军”“水师”,兵部在国内战场上也成了摆设。年,时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上呈洋洋万言的《筹议海防折》,清廷开始效法英国,先创设皇家海军,即北洋舰队。中央的“海军衙门”,又拖了11年才在北京成立。据周馥在《醇亲王巡阅北洋海防日记》的考证,衙门成立之初,连办公之地都没有。怎么办呢?就借了大清护卫京城洋枪队“神机营”署内的空闲房间,稍为修葺,将就做了都办府。《北京晚报》08年8月28日有载,这神机营的位置,大概位于后来的煤渣胡同,医院的北侧。这个委身于人的衙门很短命,前后只存在了10年,甲午海战北洋舰队全军覆没,它就被裁撤,没有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。我还没有找到一张帝都地图,宽大为怀,为这个衙门留下一滴墨迹。

  

大清搞不定海军,还是回头搞陆军吧。陆军部是年成立的,同年裁撤了兵部,为御用军事指挥画上了大半个句号。陆军部没有像海军衙门那样委屈自己,也不想与老式衙门为邻,它在东城区的铁狮子胡同3号,就是后来的张自忠路,兴建了东、西两组洋式砖木结构小楼,西部为陆军部,东部为陆军部培养军官的贵胄学堂。《最新舆图》上陆军部地盘很大,锐气张扬。

陆军部成立之初,并非是国家军队,但这是中国军队走向国家化的第一步,但是迈的跌跌撞撞。它取得的进步,主要体现在建制上,如传统的武科考试被彻底摒弃,以前的军武将官全都靠边站,冷兵器扔进了垃圾堆。陆军部训练的是西式军队,效法西式组织,听命于新式统领。先行一步在天津小站训练新军的袁世凯,成为陆军部的栋梁。其次,大清学习了日本,搞起了义务兵制,名曰保卫国家。法律规定,20-25岁的年轻人必须服役,正规役或预备役,平民百姓的孩子,也有进入陆军学校的机会,接受现代化的军事训练。   

  

陆军部是京城的第一座“军队大院”,年,在这座院子里又挤进来重新恢复的“海军部”,大清的军事建制趋于完善。不过说句实话,无论是陆军部还是海军部,它们彪炳青史的一页,不在扶助了满人朝廷,也不在保家卫国,而是在民国初年制造了北洋政府,上演了长达十几年的军阀混战。

  

新政中央行政体制改革,陆军部是一个突出代表。从年到年,大清把承传了几百年的六部,陆陆续续改成了十一部,名字叫的我们越来越熟悉,好几家都在舆图上标了出来,尽管面积没有给予同样的强调,也都被涂上了红颜色。例如民政部,占据了旧日的“护统”,地点在沟栏胡同,后改叫“民政部街”;外务部,是总理衙门的翻牌儿;度支部,印章用的是原来皇家的户部,用的也是户部的旧址;法部与高等审判,牌子底下盖着刑部,督察院与大理寺,仍守在千步廊的西侧;邮传部,利用了皇城西南角外“段家坑”的一片荒地夹道。随着新机构的出现,军事与行政部门就不再囿于皇城内,小胡同中走来一批批新的大员,先称尚书侍郎,再称大臣,副大臣,最后变成了总长次长。他们相见的礼仪,也不再是点头抱拳,而是顺手递上一张小小的名片。

  

3.  总理衙门与外务部

  

北京有一条不平常的胡同,叫“东堂子胡同”。第一它的历史很长,元代就有记载,而至今仍安然躺在那里,前后总计快有年历史。第二它是第一个对外开放衙门的所在地,也是第一个现代部委的所在地。第三这里的大员一跺脚,总是踩在大清最敏感的神经上。所以,我们不妨在这里流连一会儿。

据说由于这条胡同与另一条胡同重名,所以改加了一个“东”字。在这两张老旧地图上,它的名字还没有改。年签订《北京条约》时,额尔金强令恭亲王同意,设立常年办公的外事部门,及时解决外事纠纷。这个衙门不能离皇宫太远,也不能离公使馆太远。找来找去,就在东华门外找到这么一片闲置的院子。它原来是大学士塞尚阿的宅邸,后来充公,做了铁钱局公所,大清末年成色低劣的铁钱币,可能不少就流出于这座院子。改成“总理各国事物衙门后”,大宅门又拓宽加高,让跨进门栏的外国人不敢轻视咱大清的国威。   

  

上面的两张图,可以看出两个差别。其一,是右面那张图上既有“总理衙门”,又可以看到“外务部”的名字。其实这是不对的,外务部出现的时候,总理衙门必须摘牌了。其二,在堂子胡同的西口,多了六个字“石牌楼克林德”,这是庚子之变后,大清朝廷被迫树立的牌坊,以表达对义和团杀害的德国公使的歉意。

  

总理衙门在义和团运动时期没少发神经,也导致大清最后的发疯。当时的外务大权由端郡王载漪把持,他又是伪造文件,又是操纵义和团,最后鼓动慈禧与列国彼等开战,干的净是荒唐事。年,西方列强惩罚了载漪父子之后,还是不依不饶,一定要求关闭总理衙门,彻底更名换班设一个新的部委,名列中央六部之首,而且薪饷要最丰厚。在老外的心里,衙门这个字,寓意明确,就是王大臣或军机大臣为皇家打工。改成了外务部,好像它就有了更大的独立性。新政的其它机构设置,大名叫起来与六部不同,都强调了是大清政府而非皇家的行政部门。其实这仍是自欺欺人。政体未改,没有内阁,也没有政务院,那里来的政府?

公平地说,就算是皇帝的外府,总理衙门或外务部在“皇圈圈”的权限内,还是做了不少有益的事,包括开放外交与通商事务,后来又监管管理办工厂、修铁路、开矿山、办学校、派留学生等,推动了国家的进步。年,外务部还设立储才馆,培养专业的外交人才。年,外务部游美学务处筹建的游美肄业馆,即是清华大学的前身。   

  

年以后,外务部又一次改名,叫“外交部”了,它往南迁了一条胡同,图上显示的石大人胡同,画了一个红块,好像就是为它留的。此街后来改称为“外交部街”。中文里,我们似乎体会不出名字有什么差异,英文听起来就不同了。“外务”是管外事的(affairs),一时一事,短期目光;“外交”(relations)是管关系交往的,是长期的战略的考量。从那时起,这个部委没有再改过名字,陪伴着中国走过了过去的百年。

  

最后,我把图上剩下的红色块过滤一下,发现大块的还有两类机构,即,

  

4.大王府邸与实业学堂

  

清末城里的大王府在东城西城是比较均衡分布的,《最新舆图》上只点出了西城区的王府,包括恭王府,庄王府,礼王府,定王府,郑王府,顺成王府,郡王府,豫王府,等等。这等王府的主人,不是左右晚清时局的一等人物,也家世显赫的贵胄爵爷。为什么要在舆图上突出标示这些王府,而略去了另一些?这些恐怕与制图人的定见相关。

  

西城引人注目的还有一片红,那就是实业学堂、艺徒学堂,它们的占地超过了任何一座王府,相信亦是制图人的定见在背后鼓动。这是两座什么学堂?为什么没有建在南城,那里是匠人作坊集中的地方,而选择在贵胄云集的西城?它们要培养什么样的企业家,后来出了一些什么人物?对此我的调查还很不到位。我只是相信,很可能是新政人士明里暗地扶植了它们,才可以这样堂而皇之上了地图。我也有个推测,两所学堂在这样的氛围下,经历过一段繁荣,造就了京城第一代的工人阶级。

这四组地标看下来,我不由得对两位制图人肃然起敬。他们下了决心,不管新政今后遭遇什么困难,哪怕是中途夭折,一定要把翻了牌儿的地标刻在城图上,刻得很清晰,刻得很高调。他们就想要人们永远记住,当年的改革是真实的。假以时日,大清一定有救,中国一定也有救。   

  

但他们的想法,和历史反复证明的变革规律有些相悖。许多学者们总结说,如果专制政治绝不放松,改革是没有机会突破旧制度的藩篱,结果或是行之不远,或是南辕北辙。大清的新政,本以为是可以将革命冲进下水道,但事与愿违,这么多的新机构,新地标,渐次开启了“国家政体在民”的意识。许多海外留学生,年富力强,回国后,正好新机构在招手,便担当起行政的实权人物。他们每天的日常工作,他们日常工作的实际效果,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,蹲在大清的城墙上“拆砖取土”。

  

然而,决定大清与中国命运的力量,此刻并不在京城,也不在新设的部府。舆图的作者冥冥中似乎也感觉到了,南方各省的大地上,已经铺满了抗命起义的干柴。只等着朝廷擦一根火柴,干柴就会呼啦啦燃起来,星火燎原。地图没有忽略地方与中央对抗的形势,它用外省驻京会馆的信息,把我们的目光从新政的地标,吸引到各省咨议局议员在京的组织与活动。

作者为资深投行人士,英国剑桥大学历史系研究生毕业,师从大英帝国史与全球史名家。

专栏近期连载中:

舆图出自谁的手:

他希望看到光绪开拓的事业后续有人,拿八月初一日的“通谕”真当回事。起码,他相信皇历上还会有宣统九年,将来,会有大清皇家议院开张的那一天。

光绪皇帝有话要说:

别看那么多圣旨,其实都是装装样子,朝廷从来没有真心诚意想过让权。君主立宪不过是在地图上的逛街,手指滑得挺远,脚底下其实没动地方。

学了西洋学东洋:

用各式各样的印刷品来为改革摇旗呐喊,诠释朝政的意图,在中国在外国,在前朝在现代,不乏先例,但《最新舆图》仍然让人耳目一新。

没有天际线的大村庄:

天际线圈出的空间,是市民工作生活与娱乐的公共空间。而中轴线圈出来的土地,是皇帝和王公大臣的领地,是一统天下建筑理念的辉煌。想想两条线的差异,不管是古人还是今人,游客还是京爷都会认同,清末的北京的确落伍了.

洋路牌是生不了根的:

洋名路牌树错了地方是生不了根的,最终要被本土文化的洪流,冲刷得无影无踪。

不成气候的金融街:

这条商业文化浓厚的小街,十九世纪晚期涌来了一波金银潮,不是来自达官贵人的参差宫殿,而是来自西方的商业银行。

百年前这里叫玉河:

老外们过去吃过天高皇帝远的苦头,早就悟出来,圣旨出了京城两里地就要走样。我们就要住在二环内,就要在皇城脚下,与五府六部的衙门为邻。

洋人到北京,皇上去山西:

精明的买办早就料到,清军绝不是洋人的对手,英法早晚要打到北京。但是皇上也绝不会放下“天下独尊”架子,和洋人坐下来为原则讨价还价。

:北京的冬天冷得紧呢:

这句话,是乾隆内阁大学士和绅,提醒英王乔治三世的特使马噶尔尼勋爵听的。在使团团员的眼中,泱泱东方大国是头号大市场,富足的中国人都是潜在的消费者。他们需要摸清楚一个国情,也是一百多年前荷兰人没有回答的问题,即开放了的中国人需要什么?

洋人地图里的中国帝都:

几百年前,地图上的信息就意味着情报,地理知识的保密犹如保卫今天的网络安全。没有地图,洋人就找不到进入帝国心脏的大门,起码,朝廷里有些人就是这样认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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